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雪之寂(11)“与其生下你的孩子我宁可去死”(1 / 2)

你迷迷糊糊苏醒时,屋子一角的拉切尔医生正在附耳对克里斯蒂安说着什么。克里斯蒂安面色凝重沉冷,双眉紧锁,目光偶尔担忧地望向正低垂眼睑、透过睫毛观察他们的你。

拉切尔医生比划了一下腹部的某一个区域,犹豫着说了句什么。克里斯蒂安猛地抬眼凝视医生,医生忙举起双手退后半步,似乎在说,自己也不是很确定。

克里斯蒂安的目光渐转阴沉,犹疑地重新望向你。

你完完全全清醒是在三天后。护士帮你更衣的时候,你发现,你的腹部在医生比划的那个区域上,留了一道青紫的伤痕。

这是克里斯蒂安在他的人生中头一次感到迷茫。他一直遵照他的教育、经历所传达给他的宗旨行事: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,就得自己去争抢,因为只有最强的人和手段最高明的人才能取胜,低劣的弱者只配去死,非但在不同族群之间是这样,即便在同一个族群之间也是。

他不明白他哪里做的不对。即便那个卑贱的小杂种已经死了,她为何还是对他念念不忘?为了他,她一而再再而三欺骗自己,甚至不惜为了他杀死亲生骨肉、不惜为了他而险些丧命!她伤得那样重,以后很难再次有孕。那样一个家世、背景远远不及他的微贱男人,凭什么值得她如此相待?

克里斯蒂安开始有几分正视阿列克谢了。这个阿列克谢,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那么微贱的杂种,一个unternsch!……他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妖术一样的手段!让你如此彻底的死心塌地?

可惜,克里斯蒂安的教育和经历不会让他明白:只有真诚的,充满尊重、平等的爱,才能激起另一个灵魂里同样真诚的爱。

真正的强大,不是靠监禁、掠夺、暴力、伤害来证明的。不,只有弱者才需要以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。真正的强大,是给予,是包容,是奉献,是仁慈,是发自内心地想要扞卫他人与生俱来的尊严和自由,无论是对谁、对哪一个族群。

爱情或许有一万种形态,但好的爱情,绝不该是只对你爱的那个人好,然后对其他一切毁天灭地。它应该能激励你,让你活成一个更优秀、更善良的人。

那晚,克里斯蒂安亲自给你端水喂药,但之后并没有去书房,而是在床边坐下,没头没脑地问了句话。

“他值得吗?”

你疑惑地望着他。

他掀开你的被子和睡裙,微凉的指腹轻轻拂过那道青紫色的瘀伤,低垂的眸扫过你平坦的小腹,嗓音沙哑。

“宝贝……我本来舍不得你伤心……但现在想来……没让你看看我们的女儿,真是个错误。

“她都已经成型了,宝宝……小胳膊小腿,连一根根小肋骨都依稀可见……那么漂亮可爱的小姑娘……”

克里斯蒂安哽顿片刻,然后猛地抬头望向你,眼里泪花闪烁。

“你难道一点都不心疼吗,宝宝?为了那个男人……为了他,你竟然舍得杀死我们的孩子,杀死你自己的女儿,你……”

你起初确实有那么一瞬惊惧,但立刻就释然了。你答应过阿列克谢不会去寻死,但既然被发现了,你也不怕死。

你冷笑,没有打手语,用气声说出了这句话。

“你杀了那么多别人的孩子,凭什么可以有自己的孩子?你连做一个人都不配,凭什么可以做一个父亲?

“与其生下你的孩子,我宁可去死。”

被心爱的女孩儿这样侮辱,伤透了男人的自尊。克里斯蒂安的手臂痉挛般地一抖,用了全身的自制力才没扇你一个耳光。恢复克制后,他猛地探身往前,冰凉的大掌紧紧扼住了你的咽喉,英俊的五官因愤怒而扭曲。

“你那么喜欢那些贱种,我明天就能送你去特雷布林卡。”

你在窒息中冷笑,没再回话。

索尔仁尼琴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?

一个人,只有在他还未失去一切的时候,才在权力的控制范围内。一旦被剥夺了一切,他就超出了权力的掌控,重新获得了自由。

你,就是那个被剥夺了一切的人。

然而克里斯蒂安并没有掐死你,也没有把你送去特雷布林卡。他第二日拿了个小盒子到你面前,强硬地拉起你的右手,将盒子里较小的那枚戒指套在你的无名指上,然后将另一枚戴在了他自己手上。你瞅了你手上的戒指一眼,把它随手扔在了窗台上。鸽子蛋大小的钻石当啷一声磕在窗棱上,滚了几滚,在卧室的墙壁上折射出七彩斑斓的光。

“我已经有丈夫了。”

说完,你就要转身离开。男人倏然拽住你的胳膊,不顾你的挣扎抵挡,紧紧握住你的手,语气恶狠狠的。

“老实点儿,别考验我的耐心。下月回慕尼黑,婚礼在那里举行。”

你怔住。德军在东线节节败退的消息,你也有所耳闻,但你没想到,撤退发生的这样快。想到这儿,眼泪瞬间夺眶而出。

他替你抹去泪。婚戒拂过你的脸颊,比泪珠还要冰冷。

“你如果真的这么喜欢卡齐米日,我们以后还是可以回来的。”

你冷冷瞥了他一眼。你哭,是因为战争就要结束,像他这样的恶魔很快就要接受应有的处罚。

但是克里斯蒂安不知道你的心思。他见你没再顶嘴,声音柔和了几分,长臂一勾,将你揽在怀里。

“我们也可以留在慕尼黑,也可以去柏林、苏黎世、维也纳……宝宝,只要你喜欢,我愿意陪你去任何地方。孩子我们以后还会有的,在我心里,你永远排在第一位。”

被一个屠杀犯放在第一位,你真不知道该做何感想。

他把戒环重新套在你手上,轻轻揉抚鸦发,语调温柔得能融化三尺寒冰。

“宝贝,你乖乖的,好好待在我身边。我保证,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美的新娘,最幸福的女人。”

你没再抵抗,心里甚至升起了一点儿希冀。即便代价是要嫁给克里斯蒂安,去了德国,你或许能亲眼看见阿列克谢的大仇得报,看着那些恶魔被处以极刑。

然而,到了慕尼黑你才发现,你心里那点儿希冀终究是枉然的。冯·曼施坦因家族只手遮天,在同盟国亲友众多。战争结束后,克里斯蒂安非但没被起诉,还被授予外交部要职,自由出入各国,连限制令都没有。

如此恶贯满盈之人,凭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?

愤恨与恼怒过后,你很快就意识到,作为克里斯蒂安法律上的妻子,只要你耐心蛰伏,不怕没有报仇的机会。不单是为了阿列克谢,也是为了那些孩子,以及所有那些无辜枉死的亡灵。

于是,你开始了自己的筹谋。

次年的冬天,你说你很想去滑雪,求克里斯蒂安带你去瑞士。你鲜少主动对他说话,更别提是这么简单的要求。克里斯蒂安二话没说,第二天就带你去了圣莫里茨。

千里冰封、万里雪飘时节,阿尔卑斯山脉上下银装素裹。玉山亘野,琼林分道,好一片风景如画。傍晚时分,你出了滑雪度假村,执意要去看落日。克里斯蒂安拗不过,又不想拂了你的兴致,跟着你出了门。

圣莫里茨湖的北侧有一处小丘,山林秀丽,人烟稀少,正是看落日的好去处。山间小径蜿蜒曲折而上,逐渐陡峭,往山的一面是层层秀林,另一面是成直角坠落、几乎毫无倾斜的山谷,深沟的峭壁直直坠入圣莫里茨湖中。隆冬时节,小径被厚重的积雪覆盖,穿着雪靴都会打滑。克里斯蒂安紧紧握着你的手,小心翼翼走在你和山谷之间。

爬到半山腰的时候,你喘着气停下了脚步,谨慎地往山谷探出头。冰封的圣莫里茨湖反射出落日的余晖,一株大树从山谷陡峭的石壁中横出,枯萎的树桠在风中无声地摇摆。

克里斯蒂安把你拉回他身边,动作间,又立在了你和山谷之间,背对着你。

绝佳的好时机。

你缓缓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手,颤抖地伸向身前男人的后背。只需往前一步,你如此憎恨的这个男人就会消失在山谷里,并且永远消失在世间。

但你犹豫了。你忽然发现,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。

??

筹划考察了这么久,你竟然漏算了最重要的一点:你跟克里斯蒂安和那些纳粹军官不一样,你不是个杀人犯,你下不去手。

??

你没法眼睁睁看着自己去剥夺另一个生命,即便这是个屠杀犯的生命。

殷红的夕阳寸寸坠落,天色渐暗,地平线上茫茫的红雾迷蒙了你的视野。

克里斯蒂安转过身,一手搭上你的手臂。

“宝宝,回去吧。”

说着,就要转身离开。

错过今天,你可能这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。

你倏然迈出一步,挡住了他的去路。他疑惑地望着你,眉头紧蹙,显然已经起疑。你合了合眼,血液和心跳如鼓声般激荡在耳膜内,浑身肌肉紧绷,双腿蓄势待发,眼看就要用尽全身力量,向克里斯蒂安和他背后的山谷扑去。

然而,就在这时,你看见了它。

以你的视角,本来是不应该能看得到它的,因为它刚好悬挂在克里斯蒂安的头顶上。但那支冰凌那么硕大,棱角折射出的光辉是那么银白夺目,即便落日的余晖几乎散尽,即便周围被一层薄雾笼罩,它也如铂金一样,格外明亮耀眼。

你抬头细看的刹那,冰凌松动,落了下来。

??

四周无风,它刚刚好砸在了克里斯蒂安的衣领里。

猛然的寒厉冰冷让男人一个踉跄,手试图抓向你,但却在骤起的寒风中堪堪滑过了你的衣袖。雪径的湿滑度又刚刚足以让他站立不稳,以至于身子猛地向后栽去。

你绕下山岗时,太阳已经完全落了。薄雾退尽,一轮满月在东方晕散着银光,照得天地一白。

你小心翼翼朝冰面上裂出的窟窿走去,山谷里的那棵大树折断,现在正横在洞上,因为体积较大,让窟窿两侧的冰面受力均匀,故而没有砸破冰面,但冰洞左右也已出现了细微的裂痕。

克里斯蒂安下半身浸在冰水里,上半身趴在冰面上,但他爬不出来,因为后背正被那颗大树的躯干死死压着。

树桠依旧在风中无声地战栗,好似控诉者颤抖的手指,又像冤魂无声的叹息。

你在坑前蹲了下来,掏出手帕,细细为他擦净唇角的鲜血。

他笑,英俊的面颊纵然惨白,凌厉的五官依旧不减刀削斧刻般的锋锐丝毫。

“我就知道我早晚会死在你手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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